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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妈抱到怀里摇道:“一般儿子像娘,闺女像爹,不过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的模子就在这儿,像谁都漂亮,是不是啊孙少爷,瞧,笑了。”

翠芳道:“这话倒不假,咱们顾家就没有丑人!”又道:“可想好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?”

朱丹道:“阿秋,顾桐秋。越珒一早就想好了,不管男孩女孩都能叫。”

翠芳笑道:“他倒是会图省事。”又道:“该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吧?”

“你忘了,不让写信。”

“不让写信,不让打电话,儿子也不要了嚜。”

朱丹虚弱的微笑着,拨着襁褓逗着孩子玩,眼睛湿润着,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
在香港的这几年,她渐渐不再穿鲜亮的颜色,现在竟也悟出一些黑的好,黑色显瘦,黑夜赋予了她梦,她常常午夜梦回上海,小辰光的弄堂,叮铃铃的电车在街上蠕动,照相馆,电影院,跳舞厅,他穿着一身哔叽西装揽着她跳舞,她踩着他的皮鞋,棉絮一般柔软。

她不再唱歌,像她母亲一样喜欢听留声机空转,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的刺,喜欢看电影海报却拨不出时间去电影院。

顾桐秋一岁的时候她便抓着他的一双无骨的肉手握笔,惹得翠芳直笑,“望子成龙也不是这么个望法。”

有一日桐秋张嘴喊她“姆妈。”

她一怔,感动了好几天。

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喊“姑姑,十奶奶。”

再后来大家拿这个报纸教他喊爸爸,教是教会了,只是逢人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便叫人爸爸,闹了不少笑话。

朱丹又气又笑道:“你那有这么多的爸爸,你阿爸在上海呢,不许再乱叫了。”

杪悦捏着桐秋的手道:“嫂嫂别凶,桐秋又没见过爸爸。别说他了,连我都快忘了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了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?”

大家都沉默了。

朱丹看见杪悦眼底的失望,连忙安慰道:“快了。”

“快了是多快,一个月,一年还是十年?”

朱丹答不上来,翠芳道:“你个小讨债鬼,跟着我们在香港亏了你不成。”

杪悦不在说话,她不在像从前一般跟大人顶嘴。

第一百一十章

杪悦自从来到香港之后便没再理过发,翠芳起先还用耐心用抿子沾着刨花水一绺一绺的为她篦发,那是她无聊日子里的一点乐趣,一点寄托,常把她的头发挽成两个小髻,像年画上的娃娃,喜庆的不合时宜。

寂寞是她手里缠绕着的青丝,一味生长蔓延,剪不断理还乱,叫人喘不过气来,于是翠芳又时常发泄似的将她头发编了拆,拆了编,扯得杪悦头皮发紧,眉眼上扬,直喊痛。

有一日杪悦的齐刘海扎到眼睫毛,王妈看不下去,撩了撩她的门帘子道:“六小姐刘海长长了怎么不剪剪哩,眉毛都扫光了!”

翠芳睨了一眼,漫不经心道:“你给她绞了。”

她从前是要做她头发的主人的,现在也由得旁人做主,王妈带着年代的审美,一把将刘海绞到眉毛上面,露出淡淡的眉毛,一下子又成了滑稽戏里的毛丫头。

翠芳看着她这副模样乐不可支道:“来香港之后都晒成黑皮了,哪有一点儿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,你们看她现在像不像个村丫头!”

佣人不敢作声,只把头往一边撇去,朱丹拆穿道:“怎么能怪她呢,夏天的时候隔三岔五带她往浅水湾疯玩,就那么顶着毒日头晒,就算是玉一般的人也得晒化了,你瞧你自己手臂不也都晒黑了一截。”

翠芳低头抚着自己的胳膊,轻蔑笑道:“我黑了嘛一个冬天也就泛过来了呀,她倒好,一年比一年晒得黑,改明儿回了上海,谁还认得出她是六小姐?还以为是我们香港买的小佣人带回去的呢。”

杪悦嘴巴早已翘得老高,撅着,嘟着,腮帮子鼓着两团气,她母亲的一张嘴啄木鸟似的一直啄着她的心,她自幼害怕那尖长的喙,木头人似的由她啄着。

在学校里老师问她是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,她紧紧抿着唇,很惶恐地嗫嚅道:“都不喜欢,我更喜欢大哥。”

老师微微一怔,又问,“除了大哥呢。”

她道:“那就是大嫂了,其次是王妈。”

“王妈是谁?”

“她是我的奶妈。”

1941年冬。

香港沦陷,叫她们不得又收拾行李重返孤岛。

四年了,她与他整整分别了四年。

站在船舷,小杏兴奋喊道:“少奶快看,那是外滩!”

十六铺码头上,青天白日旗搠搠舞着,虚假的威风。

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,连忙道:“快把孙少爷抱进去,外头风大,别给吹冻着了,小孩子可不比大人,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。”

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,连忙道:“快把孙少爷抱进去,外头风大,别给吹冻着了,小孩子可不比大人,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。”

顾桐秋却摇着身子,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捞着,奶声奶气道:“姆妈抱,姆妈抱。”

王妈见状无奈,咳声叹气的自顾进舱去拿羊毛毯子。

朱丹笑着兜着他的屁股抱到怀里,她带孩子长了一把子力气,手臂都比从前要粗上一圈。

“桐秋待会就能见到爸爸了,开不开心。”

一说到爸爸顾桐秋便本能的扭头寻找看报纸的人,寻不到急得要哭。

小杏龇牙笑道:“孙少爷还是这个习惯,大概要真见了大少爷才能改过来吧。”

翠芳趿着一双木屐扭着身子走了过来,倚着白栏杆,风吹得头发飞舞,她张嘴大笑,吃了一嘴的龙须发丝,她伸手胡乱在嘴边理着,舌尖剔着,仍是在笑。

朱丹也帮着去捞她的头发,也被感染了,莫名笑道:“你别光笑呀,也说说有什么好笑的。”

翠芳呸出一缕头发道:“我方才路过餐厅被人搭讪,他很吃惊地问我,‘小姐,你保养的实在是太好了,有什么秘方吗?’我说人家都说我长得显老,怎么就保养的好了?”

朱丹困惑地看着她。

“我同他聊了半天才弄明白,原来是听见桐秋叫我奶奶,觉得我至少得四五十岁了,诚心向我讨神丹妙药呢!”

朱丹嗤地笑道:“那卖美容丸的倒该找你当招牌。”

“小蹄子,你就取笑我吧,谁还没个老的时候,谁老了不可怜!”

“一点儿不老的是妖怪,十姨娘未来想做个老妖怪吗?”

“比起做妖怪,我更怕变成二太太那副样子,这次回去,该是更老了些了吧。”

朱丹努了努嘴道:“岁月催人老嘛,你看连桐秋都这么大了。”

她们忽而一道沉默了,望着海岸的那边碌碌的码头,旧的建筑,新的人。她们在海上远远地远远地依次目寻过去,过去的街,过去的店,过去的人……

她们是上海这幅拼图里遗失的碎片,船渐渐靠岸,船上的“碎片”携着行李箱鱼贯而入这座城市,一块一块回到原本的位置,竭力使这座城市变得完整。

她们下了船只觉得寒气袭人,那一身从香港穿来的时髦冬装竟显得单薄轻飘。她们这才想起原来家乡的冬天是冷的,刺肤砭骨的冷。

尽管冷,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东张西望,一爿爿店,一条条街,除了牌子旧了一些,倒也和过去没有什么分别,城市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?朱丹一面张望一面胡思乱想,远远看见一个身影,一怔,只待再近些确认。

她忽然惊呼道:“是四姨娘!”

翠芳忙问:“哪儿呢,四姐姐在哪儿?”

朱丹连忙指向右边的街道,再抬头一看牌匾,“太平戏院”。

蝶仙穿着一件很厚的深蓝棉袍,脚面上拂着一截绛红丝绒,风一吹,露出冻的紫红的脚背,她就斜歪在门口的石柱子上吸烟,侧脸瘦而蜡黄。 ', ' '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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